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炭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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炭妝

滾落的炭粒還在劈啪作響,一顆停在了莊令涵腳邊,即使隔著繡鞋,她也依然能感受那燙手的溫度。

若是將它畫在臉上……陳定雯口口聲聲的“炭容妝”,其實與直接毀了她的容貌,根本就無甚區別。

幼時的莊令涵隨父施診於戰亂邊境時,也曾親手醫治過不少受了硝石、硫磺等火器所傷的兵患民患。燒傷極為難養,稍微護理不當,便會潰爛化膿以致威脅性命;但即使勉強治愈,也會留下可怖而不可減褪的疤痕。

戰時那些身負重傷的病人的聲聲慘叫還猶繞耳畔,那晚銘柔閣中的無辜仆從婢女絕望的哭嚎又浮上了她的心頭,她終於忍不住跪了下去,熱淚洶湧,卻不是為自己。

也許,她本就不該擁有這樣的容貌,也不該因此招惹她招惹不起的人。匹夫無罪,懷璧其罪。

她顫抖著伸出了微濕的雙手,只猶豫了片刻,便抓起了那粒剛剛還在她腳邊燃燒的銀絲炭。

很奇怪,想象中的劇痛並沒有來臨,低頭一看,掌中皮肉雖因瞬時的灼熱而卷曲翻黏,可她竟然只覺得像被大力抓撓了一般,掌指發麻,並無他意。

“夫人還在猶豫什麽?”一旁的馬媼並不耐煩,厲聲催促,“夫人是需要奴婢親自上手,為夫人添上新妝嗎?夫人,奴婢粗鄙,若是畫不好,可不要怪罪奴婢。”

她已經不想再擡頭去尋陳定雯的表情了,於她而言,眼下用這手中炭火將她自己的臉劃花,才是她本來最應該做的事情。

贖罪罷了。

可她捧著炭火還未及向上,幾步疾跑之聲充耳,眼前略過一個深灰的影子,她手中的炭火卻已經被撲上來的晴方撞到了地上。

莊令涵只呆呆地跪在原地,雙手朝上,戰戰兢兢。

“四姑娘!”晴方伏地跪喊,語中帶了濃重的哭腔,“我家女君是受了奴婢的蒙蔽,才動了去端華侯府上找霍府尹的心思的。其罪在奴婢一人,奴婢求求四姑娘,放過我家女君!”

誰都知道陳定雯的為難並不為霍長晟,可誰都不會提一丁點關於陳定霽的緋聞秘辛。

“晴方,你才去了夏夫人那裏當差幾天?”馬媼顯然怒極,第一時間開了口,“這麽快吃裏扒外,眼裏就只有這個累人累己的夏夫人了?”

“自晴方十三歲入了國公府當差,所學的第一件事,便是忠心護主。從前奴婢在六姑娘跟前時,偶爾會與四姑娘這邊的幾位婢女產生些齟齬。六姑娘年紀小,又向來寬仁,卻從不計較四姑娘的排擠欺淩。”晴方一字一句,擲地有聲,“晴方為人莽撞實在,先前因為護著六姑娘,可能不知在何處得罪了馬媽媽,馬媽媽今日有意為難,晴方自當出來領受。

“日前秦媽媽將奴婢帶去了銘柔閣服侍,從此,晴方的眼中便只有夏夫人一人。晴方雖不算得多麽聰慧伶俐善解人意,但‘忠心’二字,卻時刻牢記在心。同樣,馬媽媽侍奉四姑娘多年,與四姑娘主仆情深,見不得四姑娘受一丁點委屈,這份心意,晴方感同身受。換位言之,晴方為夏夫人赴湯蹈火,為何就又變成了馬媽媽口中的‘吃裏扒外’?”

一番陳詞,馬媼反倒有些下不來臺,不過她也並非等閑之輩,只轉了轉眼珠,便又笑著回道:“既然你一心向主,晴方,在一開始夏夫人拿起炭火之前,你又為何不像剛剛那樣上前制止?難道你的忠心,只在剛剛才突然生了出來,還是你覺得夏夫人受得,所以即便她雙手被燒傷,也根本無意阻止?”

兩人的針鋒相對,此時卻成了縈繞在莊令涵耳邊轟鳴不絕的聒噪,她的手傷慢慢開始發作,又燙又燒還鉆心刺骨。手心重傷,她便不能像之前那樣雙手伏地,只能勉強用腕子撐在地上,顫抖著聲音,為晴方求饒:“馬媽媽,是我甘願領罰的,與晴方無關……”

“怎麽回事?”一聲嚴喝,門簾被掀開大半,原來是陳定霽的乳母秦媼。

陳定霽雖名義上應當聽命於母親淳於氏、祖母白氏,但他襲了爵位又有中書令實職,整個國公府自然是以他馬首是瞻。秦媼乃陳定霽乳母,陳定霽與她的關系甚至比淳於氏還要親厚,秦媼的丈夫張洞又是國公府的大管事,光是這兩個身份,平日裏連陳定雯都要賣她幾分面子,此時她一入內,立刻便成了在場所有人中說話最具權威的人。

上一世裏在她面前和藹可親的秦媼,原來於國公府眾人,是這樣的做派。

所以才有人做了局將秦媼毒死,再嫁禍給她,一箭雙雕。

“夏夫人今日在外冒犯了我,被我二哥請回來教訓,”陳定雯心下發怵,卻也只能強做鎮定,“二哥去了朝會,我便代替二哥做主了。但晴方這個刁奴卻處處作對,還出言頂撞馬媽媽。秦媽媽,你來得正好,晴方行為不端,理應和夏夫人一樣受到責罰。晴方是媽媽你親自挑出去的奴婢,應該如何責罰,就看秦媽媽了。”

“姑娘說笑,”秦媼笑道,“夏夫人乃君侯的貴客,既然君侯說要教訓,自然理應由君侯親自教訓,四姑娘……卻越俎代庖,待君侯回來,奴婢也不知該如何替四姑娘周全。至於晴方,自她被奴婢帶去銘柔閣的那日起,她便已經不是國公府的奴婢,她的罪責如何懲罰,也自然是夏夫人的事,奴婢不能插手。”

笑裏藏刀,又有理有據,陳定雯被噎了一下,一時不知如何回答。

“秦媽媽,若晴方有任何不當之處,”手心的劇痛愈來愈烈,莊令涵已無力用腕子強撐,只能倒地不起,在失去知覺之前,她還是勉強張口,小聲道了一句:“起因皆在我一人,求秦媽媽不要責罰晴方……”

***

再次醒來,莊令涵發現自己正合衣躺在床榻上,雙手已被妥善包紮,雖有痛感,卻比昏迷之前減輕了許多。

她轉了轉頭,才看到此時已不在先前那個耳房之中。陳定霽還穿著朝服,就站在離她不過數尺的地方,正在埋頭看她寫來、原本打算送給霍長晟的字。

“君侯,”她的聲音微弱,拼了力氣,才勉強說道,“君侯下朝了。”

陳定霽收了紙卷,卻沒有走過來,而是順勢坐了一旁的小榻,“我讓夫人乖乖等我回來,怎麽不到兩個時辰,夫人就把自己搞成了這樣?”

這話不知是怪罪還是嘲弄,她低頭看了看裹著紗布的雙手,喃喃道,“一切禍端皆因妾而起,妾也不知這國公府如同龍潭虎穴,外人隨意進不得的。”

“我回來的時候,秦媼已經替夫人請了郎中,處理了傷口。”陳定霽沈聲,並未回應她微妙的諷刺,“受了這麽重的傷,夫人就在我這裏好好養著,其他的事情,等夫人的傷好了再說吧。”

“不,”她掙紮著想要起身,“君侯在走之前,已經答應了妾……等君侯下朝回來,就帶妾去見妾的夫婿。君侯,君侯還記得嗎?”

陳定霽的臉色剎時沈了下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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